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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姑娘情死

赤川次郎

(1)

湖的游览船小屋管理员立山,那天早上也在天亮前起床。

尽管如此,立山并不是特别认真的工作人员。他在普通公司退休后,充当这间小屋的管理员时,年纪已六十五有多了。

所以他不必睡太多也行,即使不愿意也习惯了早起。

为立山添句好话,实际上,黎明前起床是件非常爽快的事。

立山一个人生活,不需要借酒消愁,只要喝一杯啤酒就一觉睡到天亮,属于健康的类型。

早上已经凉飕飕的。

即将十月。夏季期间,挤满年轻人闹哄哄的湖边,如今一片寂静。

顶多周末时,才会看见一些前来露营的团体出现。

立山的工作是出借小船,夏天才是赚钱时节,他又不是经营者,所以反而喜欢现在闲散的湖边。

加上这个时间眺望白色晨雾在水面飘荡的情景,也是享受之一。

天空逐渐泛白,西边的天空还有一些明亮的星星在闪耀。

立山打了个老大的哈欠。

他跟着凉鞋走向水边,小小的浪涛涌来,发出吧咯吧晤声响。

他蹲下来,把手浸在水里,水是冷的。白天的阳光相当耀眼,一到晚间水温就降低了。

天色渐明,晨雾渐消,开始望尽湖面。

当然,这么大滑旱,湖面什么也看不见“……咦,那是什么?

晨雾随着和风散去时,看见黑色物体浮在湖面。

眼熟的形状——一只船。

立山站起来。不可能是自己的船。

他匆勿走向系船的码头。

应该有五只船才对,竟然缺了一只。昨晚睡觉前,他分明仔细确定过的。

“畜生!到底是谁干的?”

那只船浮在湖中央,不见人影。

夏天时常有这种事。一些情侣夜间摇船到潮中,在船上欢乐。

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乱七八糟,立山痛苦地想。

如果走近去看,多半也是一男一女相拥睡在船上吧!

立山跳上一只小船,划出湖面。因已完全习惯这工作的关系,一转眼就划近那只船。

“这不是……”立山喃喃自话。

看来事情并不简单。

船上没有人影。不仅如此,两双鞋子脱下丢在船上,一双是男性上班鞋,另一双是女性的凉鞋。

立山不是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那两个人不可能是为了游泳而划船到此的。

情死——这是立山当管理员以来,第一次发生的事。

总之。不能这样下去。立山让那只船保持原状,然后拿起船桨,准备划回岸边。

当他企图改变方向而单用右手划船之际,船桨咚地撞到什么,他的视线落到水面,就像透过一层窗帘似地,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两眼睁开的男人的脸。

立山绝不是胆小的人,但是看死人却是头一遭,当然丧礼看到的不算,像这样突然出现时,的确吓破了胆。

立山拼命划桨。划回岸边,跑向管理事务所。

可是,终究是乡下的警局,当旧式巡逻车响着走调的警笛赶到时,已是三十分钟之后的事。

已经完全天明了。

突然觉得有人摸肩膀的感觉,我醒过来。“小姐,对不起。”大川一江站在我床边。

“怎么?已是早餐时间了?”我坐起来。

开口说出这样的台词,似乎十分坏心眼,但我还太年轻,请睁一只眼闭一只吧!

“不是的,”一江微笑。“其实好像是发生案件……”

“案件?”我突然醒来。

“嗯,福尔摩斯先生刚刚出去了。”

“发生什么事呢?”

“我问了酒店的人,听说是情死之类。”

“情死?在湖中?”

“是的,不过好像有古怪的样子。”

大川一江是个聪慧的女子,可是这番话听来完全不得要领。连她也搞不清楚的话,看来事态的确很混乱。

“去看看吧!”我边下床边说。

我叫铃本芳子,继承了庞大的遗产,住在大房子里。

有钱有时也是好事,但是多数时候无聊,而且操心的事也多。

对我而言,“第九号楼”的朋友们,以及非公式经营的侦探事业,则是唯一的人生乐趣。

本来天亮时,我们必须回去病楼才行。如今可以这样悠闲地在湖畔酒店度周末。是因最近鲁潘入住第九号楼的关系。

这个鲁潘虽然没有小说中的真鲁潘那么豪爽,但他拥有“变装”的特技,从声音、说话方式到思考方式,连初次见面的人都能模仿到五分相似的地步。

因此我们拜托鲁潘做“代表”,痛痛快快地出来周末休假旅行。

实际上,小个子的鲁潘,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化身成为颀长的福尔摩斯、身轻如燕的达尔坦尼安,以及“我”的样子,若不是亲眼见到的话,实在难以置信。

我急急冲花洒,完全清醒之后,更衣走出酒店。

湖堤上停了三部巡逻车,大约有十名酒店客人和附近的露营客聚集围观。

我从中一眼看出颀长的福尔摩斯来。

“怎么啦?”我喊。

“情死。”福尔摩斯头也不回地说。他凭我的脚步声知道我来了。

“真不幸。”我说,从他旁边窥望。

风掀起白布,露出中年男人和年轻女子的脸。男人四十多岁,上班族族样,上下西装打扮。

女方像是其部下的白领丽人模样。二十四、五岁的脸,美人胚子。

“死了就完了。”我摇摇头。“不道德之恋的主角是谁?”

“别太快下定论。”福尔摩斯说。

“哦?”

“请看尸体的手腕。”

男人的右手腕上绑着红布绳,布绳的二十公分左右的地方,仿佛撕下似的断了。

女方的右手腕上,同样绑着布绳。

“他们一定是手绑着手一同跳水的。”

“可是,两个都绑右手的情形,不是很怪吗?”福尔摩斯说。“通常是右手和左手相绑才是。”

“说的也是。”我想象了一下,点点头。“不过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形吧!”

“有是有可能,但总令人耿耿于怀……”福尔摩斯皱眉感叹。如果达尔坦尼安在的话,肯定会说些什么风凉话讽刺他了。

“回去吧!”我催促他。

如果不理他的话,说不定他真的提出要和警方合作了。福尔摩斯好象还在留意什么似的,我拉起他的手,他放弃似的衔好烟斗,开始走向酒店。

面向湖的凉台有人影。

“瞧,又是那位女士。”福尔摩斯说。

他说的是昨晚派对的事。

酒店大会场有舞会,住客全都参加了。当时令达尔坦尼安完全倾倒的就是这位女宾。

三十四、五岁的成熟盛期,不知何以单独族行,加上高贵大方,魅力十足,足以使血气方刚如达尔坦尼安的男人神魂颠倒。达尔坦尼安和她不停地跳舞。半夜十二点,当我退回房间时,他们还在跳着。

“昨晚怎样了?”我说。

“不晓得,我没法子跟那种女人交往。”福尔摩斯说。我走进酒店时,先把鞋子上黏到的泥尘拍掉,所以比福尔摩斯稍后进去。

我无意中望一望凉台方向,恰好看见那位女宾按住眼角走回酒店。

她哭过。为什么?

我莫名地在意起来。

早餐席上,达尔坦尼安精神焕发地出现。

酒店的大餐厅,欧陆式的早餐,正好迎合这些伙伴的胃口。

由于过了旺季,只有一半的位子坐满。

“早安。”

达尔坦尼安依例行个夸张的礼,拿起我的手一吻,这已叫我羞得无地自容了!

“昨晚在哪儿休息?”大川一江嘲笑地问。

“当然在房间了。”达尔坦尼安说。

“问题是谁的房间呢?”我说。

达尔坦尼安摊开双手。

“自己的房间!一个人寂寞孤单地就寝了。”

“怎么,你被她抛弃了?”福尔摩斯说。

“不错,但不是你刚才的推理情节。”

“昨晚你们不是很亲密么?”

“可是到了紧要关头——她说她是有夫之妇,因此不能有任何越轨行动。我不能做出违反女性意念的事。”

“那真不幸。”我微笑。

“今晨怎么吵吵闹闹的,发生什么事?”

“情死哦!”

“嗬!到了今时今日,还有傻瓜做那种事?”

“喂,你瞧。”我压低声音。

那位女宾走进大餐厅来了。

她环视一周,想到什么似的走向我们的桌子。

“嗨,昨晚冒犯啦!”达尔坦尼安立刻起身。

“那儿的话。会不会打扰?一个人吃东西很无聊的。”

“欢迎之至,请坐!”

“谢谢。”

她果然哭过了,我一看她的眼睛就想到。哭过的关系,眼皮有点红肿。

“湖中有人情死,你知道吗?”我问。

她仿佛大吃一惊。

“不,一点也不知道,那真不幸。”她移开视线,说出自己的名字。“我叫小沼康子。”

看样子,她不想谈论有关情死那件事。

“你一个人?”我问。

“嗯,不……外子随后会来。”

“是吗?”

“他很忙——像他那个年纪的人,处于忙得无法休息的状态……”

小沼康子似乎有点沉着不来的样子。

说话方式奇快无比,看来心不在焉的。怎么回事?

“听说又找到了。”

新进来的客人和朋友聊天的内容传人耳际。“又有尸体浮上来啦!是女的,到底是怎么回事……”福尔摩斯站起来,我慌忙追上去。

“果然演变成这祥。”福尔摩斯边走出酒店边说。

“在你预料之中?”

“我就想一定有什么蹊跷。”

我们急急赶去湖堤。

距离刚才的地点不过十米左右。

好像是刚刚捞上来的,尸体没有盖上白布。

“年轻女子,跟刚才那个差不多年纪吧!”我说。

“穿著有点不同。”

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,刚才那女的穿的是相当高级的服饰,这个则是穿比较廉价的旧式洋裙。

纵使除掉被水弄湿这点,看上去也很陈旧了。

“同一天竟然又有自杀尸体浮起——”我摇头感叹。

“不是自杀。”福尔摩斯说。

“哦?”

“她是情死的。”

“为什么?她不是一个人么?”

“请看她的手腕。”

我重新打量女尸,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瞒。

那女人的左边手腕上,绑着跟那对情死双尸一模一样的红色布绳。

(2)

“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情死?”达尔坦尼安瞪大眼。“那种事,前所未闻!”

“的确,”,福尔摩斯点点头。“我认为是其中一个女的跟那男的情死才是。”

“那么,还有一个呢?”我问。

“问题就在这里。”福尔摩斯点点头说。“假设那三个人是三角关系的情形……”

大川一江噗嗤一笑。

“对不起。不过,福尔摩斯先生说起‘三角关系’时,我觉得很滑稽。”

“时代不同的关系。”福尔摩斯叹息。

这里是酒店的茶座,但不像是欧洲电影中出现的大房间。

比较像普通的休息室。

“你的她来啦!”帽尔摩斯说。

“少来这个!”达尔坦尼安脸红了。

小沼康子向我们轻轻打个招呼,独自坐在椅子上翻杂志。

“她好像坐立不安的样子。”我说。

“大概在等她丈夫的关系。”达尔坦尼安有点酸溜溜的味道。

“福尔摩斯先生,请接下去。”大川一江说。“那三个人会不会一起寻死?”

“不太可能。若是纯情女学生还有可能,可是三个人情死嘛——”

“的确是。”

“不过,两个女的手腕不是都绑了相同的布绳么?”一江问。

“对的,可是男的只有右手腕绑红绳。”

“晤,”我说。“若是三个一起死的话,必须其中一个人两边的手腕都系绳才行。”

“即使有许多做法,通常就是那种情形了。”

“这么一来……”我在沉思之际,两名不像酒店客人的男子走进茶座来了。

“对不起。”其中一个在门口说。仿如电车查票员似的语气。

“有没有一位小沼女士?”

“我是。”小沼康子站起来。

“小沼女士吗?我们是警局的人。”

小沼康子顿时脸色变青。

“请问——有何贵干?”

“小沼正志是你的——”

“外子。”

“是吗?他过世了。”

刑瞥的说话方式非常公事化。

“怎么可能?”

“从湖上捞起他的尸首。外套口袋的身份证证实是你先生的东西。想请太太前去确认。”

“我懂了。”小沼康子闭起眼睛,调整呼吸说。“我去。”

她跟着刑警们出去了。

“呜呼!”达尔坦尼安吹了一声口哨。“好险!原来是未亡人!”

“什么好险来着?”

“假如她误会是我杀了她丈夫就糟了!”

“何必担心那个?”福尔摩斯说。“这件情死案有不‘正常’的地方,不需要提防什么。”

我说:“她早知道了。”

“知道什么?”

“那位太太呀,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。”

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

我把她在凉台上落泪的事说出来。

“原来如此。”福尔摩斯吸着烟斗说。“她之所以坐立不安,那就可以了解了。”

“这意味着什么?杀夫?”

“这么快下定论,太性急了,现在才开始而已。”

“你认为还会发生什么?”

“走着瞧吧!”福尔摩斯自信十足。

两小时后,小沼康子回来了。一名刑警陪着她,因她像随时可能晕倒的样子。

一江奔上前去帮忙照顾,刑警松了一口气。

过了一会,一江跑回来。

“她怎样了?”我问。

“大概哭累了,现在昏昏欲睡。”

“像婴孩一样。她说了什么?”

“不,没说什么。”一江摇头。然而,福尔摩斯的第六感应验了。

“这么晚了,对不起。”

打开门时,小沼康子战战兢兢地走进来。

“请进。”我说。

相当宽敞的度假酒店房间,桌椅齐备。

“抱歉,这么晚打搅你。”小沼康子重复地说。

的确,现在是午夜十二时了。

“你先生很不幸。”

“谢谢……老实说,我们处得不好。”康子说。“我之所以跑来这儿,是因知悉外子和两个女人来了这儿的关系。”

“请等一等。”我打断她。“我不介意听你的故事,但是你何以跑来告诉我这些?”

“那位——自称达尔坦尼安的很风趣。他告诉我说你是名侦探……”

达尔坦尼安真是!

“好的。那么,你想跟我商量什么?”

小沼康子迟疑片刻,说“希望你查查看,外子是和那一个女人情死。”

我吓一跳。“你不晓得?”

“嗯,”康子点点头。“我只知道外子最近有了情妇。”

“以前有过吗?”

“没有。外子并不是出色的类型,而且不算有钱,不会有女人主动接近他的。”

“那你怎知道你先生来这儿的事?”

“他把这儿的固本券留在家里忘了带来。总之,他是冒失鬼。”

“于是你也跟来了。”

“是的。不过,外子没有下榻。我想是他察觉自己忘了带固本券。所以避开这里。”

“然后……”

“结果外子死了,竟然情死……虽然觉得荒谬,但这是事实也无可奈何。事到如今,我也觉得自己有不对的地方……”康子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。

“可是——你怎不知道你先生的情妇是怎样的女人呢?”

“完全不知。”她摇头。“总之,我也是个倔强的人,不想知道他在外面搞什么,即使知道他有了情妇,也没想过要调查。”

“不过,总有。一点线索——”

“只知道是很年轻的女孩。”

我在想到底她的话是否值得信任。不过,暂时必须装作相信。

“然而,今天外子和两个女子一同被捞起来。哪个才是外子的情妇,我就不得而知了。”

“是否有些什么线索?”我问。

“两名女士的身份揭晓啦!”刑警说。

“可以告诉我吗?”我说。“我以小沼夫人的代表身份而来,她因冲击而睡着了。”

“好吧!即是小沼先生和别的女人情死。啊,小心,那张椅子的钉子跑出来了。”

怎么说,这是一间破破烂烂的警局。

“其中一个名叫户沃悠子,即是差不多同时被发现的那个。”

“户沃悠子吧!”我记下来。“她是怎样的人?”

“东京的白领丽人。她和死去的小沼正志是不同公司的。”

即是有相识的可能性了。

“她的家属方面呢?”

“我们跟她父母联络上了,他们吓得说马上赶来。”

“这是一定的,他们有没有说起自己的女儿有恋人之类的事?”

“没有,完全没有头绪的样子。”

“是吗?”

尽管如此,这个女子不一定不是小沼的恋人。瞒着父母上酒店的女儿,现今已不稀奇。

“这位小姐好像相当富有,父亲是某公司社长,她本人也在分公司做事。”

我又记下来。

“还有另一个……啊,你的手搭在扶手上会弄脏的。”

“哦!”

“上面没有拨出顶算——对,另一个名叫大西英子。”

“大西英子——英语的‘英’吧!”

“她虽年轻,却是别人的妻子。”

“哦!”

“她丈夫很过分。我们打电话给他了,他不肯来领回尸体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我惊诧地问。

“他说一个跟别的男人情死的女人不是他老婆,还说当小包裹寄给他就行了。”

“那样太过分了。”我气上心头。“何不拘捕他?”

“我们不能那样做。她的地址在东京,好像出来兼职的,至于她和小沼是否有关系则不得而知。”

换句话说,户沃悠子和大西英子都有可能和小沼有暖味关系了。

可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。我想,这是相当棘手的案件。

“没有遗书之类的吗?”我问。

“目前还没发现。”

“我有一点不明白。”我说。“小沼先生预约了那间酒店,但没投宿,他会住到什么地方去呢?”

“目前正在查着。”

“怎么样?”

“不是有一群人来露营么?我想会不会一起住到那边去。不然就是睡在车上。无论如何,只是一晚罢了。”

露营区?我点点头。

回到酒店时,达尔坦尼安在大堂里闲得无聊的样子。

“哦,一个人?”我喊他。

“嗯。”

“福尔摩斯呢?”

“名医正在诊症中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小姐——”一江跑过来了。

“怎么啦?”

“其实,福尔摩斯先生在散步时,捡到一件东西。”

“捡到什么?”

“人。”

我眨眨眼。

看来一江受达尔坦尼安和福尔摩斯的影响不小。

(3)

“这样子不要紧了吧!”福尔摩斯说。

“你也是好事之徒啊!”我说。

“见到别人有麻烦时,不能袖手旁观呀!”

“什么麻烦,他不是生病了吗?”

一名像大学生的年轻人,躺在床上呻吟着,没有意识。

“到底怎么啦?”

“他发高烧。”福尔摩斯说。“筋疲力竭,加上身体冷透了,看来浸水太久的样子。”

“这么凉的天气浸水?”

“理由请问当事人。来,出来外面吧!”

“不必请医生来看么?”

“不要紧。”福尔摩斯充满自信的样子。“我的医术老师是史怀哲咧!”

看来只好交给他办了,因为第九号楼独欠华生博士。

“案件方面怎佯了?”福尔摩斯问。

“我问了大概情形啦——”

在休息室坐下后,我把已经知道的一切告诉了福尔摩斯。

“一个是独身的有钱白领丽人,另一个是有夫之妇。你认为哪一个才是?”

“不能瞎猜。”福尔摩斯摇摇头。“通常必须根据理沦和方法行动,以及判断。”

“那么,应该怎么做?”

“侦查方法之一,是向目击者问话。”

“不是没有目击者么?”

“但有发现者。我准备待会就去见他。要不要一起去?”

“你以为我不会去?”我笑着站起来。

立山老先生予人认真工作到退休为止的感觉,完全没有刁难的印象。

“真是的,干嘛念着去死呢!”

立山在船小屋外面,盘起双手叹息。

“能不能把发现时的情形告诉我们?”福尔摩斯说。

“好的。”

立山把一大早起身,发现小船浮在湖中央,于是划船过去,见到船是空的,再急急划回岸边的事说了出来。

“我的船桨打到了男人的尸首。”他苦着脸说。“真怕他以后变鬼出现。”

“晤,用船桨打到了?”

“咚一声,打中了。”

“人死了,大概不痛吧!其他还有留意到什么吗?”

“没有了。”立山摇摇头说。“这种事是第一次,真叫人头痛。”

“哎,也有好的一面嘛!”福尔摩斯说。

立山的视线转向潮面。

“人生好虚幻啊!见到船上滚跌的两双鞋子时,我大吃一惊。他们能留下来的不过是鞋子,虚不虚幻?”

“等一下,”福尔摩斯说。“刚才你说鞋子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是脱下来的鞋子?”

“对呀!男鞋女鞋各一只。”

“那些鞋子呢?”

“不知道。不是警察拿走了吗?”

福尔摩斯和我走路回去酒店。“怎么连警局的人也忘了鞋子的事?”我说。

“因为大家分头做不同的事嘛!而且,也许他们不知道灰姑娘的故事。”

“嘎?”我反问。“对,叫她们试穿那双玻璃鞋……”

“不同的是,那不是玻璃鞋,而且试穿的对象是死人。”福尔摩斯说。

“鞋子?”刑警听了我的话,直眨眼睛。“有那种东西吗?喂!”他喊他的同事。

我站着等回音。过了十分钟,刑警回来了。

“真抱歉,遗物之中并没有鞋子。”

“可是的确——”

“当然,如果有的话,我们会保管的。”

说到这个地步,只好撤退了。没奈何,我离开了警局,福尔摩斯在外面等着。

“嗬,警察说没发现鞋子?”

“嗯,怎么回事?会不会有人拿走了?”

“任何事都有可能,不过……”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迈步走。

“这种事可不可能?”我说。“警察看漏了。”

福尔摩斯慢慢地点一点头。

“那个是有可能的吧!”

“船在什么地方?”

“大概在湖边的船小屋吧!我想是个别系住的。”

“去看看吧!”我催促他。

“嗬,又是你们——”立山一看到我们就扬扬手。

“对不起,请问那只小船在哪儿?”我问。

“那一艘吗?警察说已经不碍事了,正在使用中。”

“使用中?”

“嗯。刚才一对露营的情侣借去划船了。”

我望向湖面。天色放晴了,气温开始暖和,但还不是乘船的最佳时候。

不过,年轻情侣不当天气是一回事吧!

一只船在湖中央摇荡着。

“我们也去看看。”福尔摩斯说。

“怎佯去?”

“当然是划船过去了。”

“这个交给我办。”有声音说,达尔坦尼安倏然出现。

“你从哪里跑出来的?”

“神出鬼没是我的拿手好戏。”达尔坦尼安咧嘴一笑,将手杖滴溜溜地转了一圈。

“你拿手划船吗?”

“对万能的我说这句话,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别生气嘛。好吧!福尔摩斯先生,请你稍等一下如何?”

“好是好,但愿小船不会翻过来。”

“不祥之兆。”我笑了。

付了租船费,我提心吊胆地坐上船。

“来,让我向世界纪录挑战!”

达尔坦尼安劈劈啪啪地打打手,紧紧握住船奖。

“好是好,你可干万别翻船!”

“请放心,有我达尔坦尼安——”

“光用嘴巴不行,快划吧!”

“知道!”

达尔坦尼安作深呼吸,开始用力划。

确实,达尔坦尼安的话不假。

总之,小船快速地往前进。

然后,船并没有翻。只是我被溅上来的水弄得湿漉漉的,则是预料之外的事。

小船并没有紧急煞车掣。

接近目标中的小船时,我喊“危险”,但已太迟。

达尔坦尼安企图改变方向,可是来不及,我们的船已结结实实地撞向目标的船腹。

对方的船不见人影,正觉奇怪时,船身一阵摇晃,随着一声哗然惊呼,一名敞开胸脯的女子跳起来。

看来我们干扰了别人的好事。

“到底干什么!”男的站起来怒吼。

小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,不至于翻转。

“你们的船上有没有鞋子?”我问。

“鞋子?”

“对,男鞋和女鞋。”

“啊,是不是这个?刚才我们还在谈着是谁遗忘了。”

女孩拿起一双男鞋,递过来。

“谢谢。还有一双呢?”

“只有这双罢了。”

“哦?没有女鞋?”

“没有哇,只有这个而已。”

我和达尔坦尼安面面相觐,最关键的女鞋竟然不见了。

这是怎么回事?

“谢谢你们,打搅啦。”我说。“来,回去吧!”

“遵命!”达尔坦尼安说。

“这次慢慢划好了,不急。”我说。

“喂!且慢!”男的似乎怒气末消。“你一声不响的就想离开?”

“那就打个招呼吧!”达尔坦尼安拿起手杖。

“不行!”

我的话没说完,那支藏刀手杖已飒地划破天空。

昨嗦一声,刀已收回手杖。站起来的男人,咚地裤子脱了,然后是内裤——“不来啦!”我羞红着脸移开视线。

“冒犯啦!”达尔坦尼安说。“出手太快了些!”

我把鞋子送交警局的事委托福尔摩斯后,回去酒店。

“哎呀,你怎么啦?”一江见到全身湿透的我就惊叫。

“下局部阵雨的关系。”我说。“我去淋花洒,免得着凉。替我预备换洗衣物吧!”

“是!”

走进房间,到浴室淋个热花酒浴后,终于有复活过来的感觉。

裹住浴巾出来时,一江已把换洗衣物排列在床上。

“那个年轻人怎么样?”我边穿衣边问。

“好像还在睡觉。福尔摩斯先生的判断如何?”

“不知道哇!”

“他的头上长了个瘤。”

“瘤?”

“嗯,大概是被什么打肿的吧!”

“福尔摩斯什么也没说……”

“因为长在不起眼的地方嘛!”

看样子,一江也有名医的资格了。

“清爽多了。”我用毛巾揩看湿头发说。“那位太太呢?”

“你说小沼康子?她一个人在茶座休息,好像不怎么哀伤似的。”

我未婚,不太清楚一个妻子对别有怀抱的丈夫怎么想。

人都死了,一切都无所谓了,抑或爱情死灭了就算数了?

尽管如此,为何她在凉台上哭泣?

单是从表面看这宗案件,总觉得有些地方受蒙蔽似的。

我下到茶座时,福尔摩斯已在等着。

“怎么样?”

“警察脸都青了。”福尔摩斯愉快地说。

“跟王政时代一样,一点也没变,互相拼命推卸责任。”

“那真糟糕。”我笑了。

“走吧!”

“去哪儿?”

“听说找到了小沼过夜的露营区。我跟警察办交涉,我说我不说出鞋子的事,但要让我同行。”

我笑说。“我竟不晓得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会做生意。”

“是吗?会做生意也是头脑问题哪!”福尔摩斯正经地说。

(4)

“对,就是他。”年轻男孩看了小沼的照片,立刻点头这样说。

“怎样的打扮?”刑警问。

“晤——普通上班族打扮,只是觉得有点奇怪。”

“他来时说了些什么?”

“大概是昨晚十点钟左右吧!我们无所事事,所以唾了,我们三个是大学伙伴。正当昏昏欲睡时,有声音喊‘对不起’——”

“就是这个人?”

“嗯,他说酒店爆满了,没地方过夜,问说可不可以让他住一晚。我说光是睡觉倒无所谓。”

“后来他是几时离开的?”

“完全没留意到。”

“这么说,他是一个人来的喽?”

“对。”

“谈些什么了吗?”

“没谈什么。我很困了嘛!不过、丸山那所好像和他聊了一会。”

“丸山是哪一位?”

“他不见了。”

“不见了?”

“嗯,我早上起来时,他就不在了。我们找过啦!因他来去无踪,我们也很头痛。”

“还没找到他?”

“呃,因此我们也不能回去了。”大学男生皱起眉头。

“他去了什么地方?”

“不知道。多半去追女孩子玩吧!”

相当冷淡的朋友。

“那所看钱比女人重要哦!”另一个插嘴说。

“听说那人和女人情死了?”大学生I闰。

“是的。当时他没跟女人在一起吗?”

“没看见。”

“多谢了。”

“哪里哪里。说来奇怪,丸山那厮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啊?”

我和福尔摩斯一同走回酒店。

“喂!搞不好……”我说。

“你也这样想吗?”福尔摩斯取出烟斗,衔在嘴里。“一定是那年轻人没错。”

“叫做丸山……”

“也许他知道什么。”福尔摩斯点点头。

回到酒店时,一江立刻穿过大堂走过来。

“小姐,有客。”

“客人?找我吗?”

“在茶座等着你。”

“是谁呢?”

我走进茶座。

“啊,你是——”

“对不起。”站起来的是刚才在小船上快活的女孩。

“找我有事?”

“其实……”女孩扭扭捏捏一会,终于把心一横似地说:“这个!”

她把一双女性凉鞋摆在我面前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“在那只船上的东西。”

“可是刚才——”

“我本来想占为己有的。”

“嘎?”

“相当高级的好东西嘛!比我所穿的高贵多了,我试穿了一下,刚刚好。”

“于是你想占为己有——”

“说的不好听,正是此意。”

“傻瓜。”我苦笑。“为何又想归还了?”

“后来我听说是情死的人的遗物,觉得恶心嘛!我怕她变鬼来找我。”

身为现代人,倒是很迷信。

“拜托,不要告诉警方。”她合掌请求。

“好吧!我就设法蒙骗过去好了。”

“谢谢!我们今天就回去。”

女孩说完,急急走出休息室。临走前回头向我扬扬手说“拜拜”。

“真够朝气!”我不得不笑起来。

福尔摩斯走过来,拿起凉鞋说“这就知道谁是灰姑娘啦!”

我和福尔摩斯回到酒店时,已近黄昏。

我们走进休息室,软瘫瘫地坐在沙发上。

“怎么样?”一江走过来。

“岂有此理的,我们完全受骗了!”我说。

“咦?”

“那双鞋子,两个女的都不合穿啊!”

“奇怪了。为什么会在那只船上找到?”

“不知道。你问福尔摩斯好了!”

福尔摩斯衔住烟斗。闭起眼睛。不是睡着了,而是在想东西。

“对,说不定……”福尔摩斯喃喃自语看睁开眼睛。

“怎么啦?”

“我有一个想法。”他说。

“关于那双鞋子的事?”

“那双鞋,的确是船上的东西。”

“可是不合呀。”

“那没关系。”

我一点也摸不着头绪。

“不可能有另一个跳水的女人吧!”

“当然不会。”

“那么——”

“稍等一会。”福尔摩斯说。“先去找那位末亡人问问话再说。”

房门打开时,小沼康子出来了。

“请问——是否揭晓了?”她问。

她在我和福尔摩斯的脸上望来望去。

“嗯,揭晓了。”福尔摩斯点点头。

“太好了,不愧是名侦探。总之,请先进来。”

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开口。

“太太,如果你不诚实地说话。查案就不能顺利进行啦!”

小沼康子的表情有些僵硬。

“你是认为我说谎了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怎么说?”

“你先生并没有跟别人情死之意。”

“怎会——”小沼康子脸都白了。

“你先生是自杀而死的。他一个人。不过,那不是因为他有情妇的关系,而是因着你有情夫的理由。”

“你说什么?我——”

“你知道你先生是为了寻死而来这里的事。你怕你先生的死会影响别人对你的评价,你是为了阻止他而来的。”

“若是为了阻止他寻死,又有什么不好?”

“可是你阻止不了。你先生知道你追来了,所以他没下榻这间酒店。”

我留意到,康子的神色有变。

“一大清早,你出到湖畔。发现你先生的尸体。可是同时在湖上。有另一组人情死。”

“情死?”我说。“死的是两个女人哦!”

“同性情死也很伟大呀!”福尔摩斯说。“只要调查一下,就晓得那两个女的有那种关系了。”

“可是。那和小沼先生之间是怎样扯上关系的呢?”我问。

“同性情死的布绳断了,个别飘上岸。小沼太太发现其中一个飘到她先生附近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然后只要做成小沼先生和那女的情死就行了。于是——”

“只要把女的手腕上的布绳解开,撕成两半,然后重新绑在两人手腕上。她做梦也没想到另外一个也是女的。”

“于是等于错在小沼先生方面。可是,那双鞋子呢?”

“那是小沼先生的策略。”

“策略?”

“正是他的想法。他觉得一个人死末免太悲惨了,于是想到做成他是和别的女人一起死,起码不叫太太小看他。”

“男人的虚荣吧!”

“也许是的。他在露营区遇到那叫丸山的学生,给他一笔钱,请他一同乘船,来到清晨的湖面。”

“两个男人吗?”

“早上烟雾大嘛!只要和别人在一起,即使有人看到,也分不出是男是女吧!”

“鞋子又是怎么回事?”

“只要问丸山就懂了。我想,多半是从哪个房间偷来的。”

“然后小沼先生跳水……”

“丸山把鞋子留在船上,准备游泳上岸。就在这时,有船来了。”

“那位管理员立山划的船吧!”

“丸山没法子,只好屏住呼吸潜在水底。谁知船桨打到他,他差点晕倒,拼命挣扎着游回去,终于到岸了。”

“然后昏迷不醒了。自作自受!”

“你们管太多闲事啦!”康子说。“我以为如果不拜托你们的话,警方不会作出外子是情死的结论,这才拜托你们的。”

“你没想到被人查出真相吧!不过,是你伪造情死场面的。这是了不起的犯罪。”

福尔摩斯催促我离开她的房间。

“可是,她在凉台上哭泣了。”我说。

“是一大早去到湖岸在尸体上‘做手脚’的缘故,而且那天相当寒冷。”

“那又怎样?”

“换句话说,她感冒了,所以流眼泪。”福尔摩斯说。

话没说完,门的另一边传来小沼康子打个大喷嚏的声音。